August 13, 2023


德梅莎想,他不該淪落如此下場。

四下無人,她仍放輕步伐,她是夾縫求生的人,從來不會太張揚。

主子此次狩獵回來的最大獎賞就在廳堂中央。古時的刑架與生鏽的鐵鍊將其懸吊綑綁,落日餘暉自圓形天井傾瀉而下。

這個環形空間的用途幾經輾轉,劇場、競技場、刑場,現為主子專屬的絕佳看臺,他樂於安然待在陰影中居高臨下,將底下動靜看得一清二楚。的確,堡壘有地牢,但亞達爾拉德不要監獄,他要舞台,可遠觀可褻玩,可以驚嘆、嗔怪、細細欣賞。

她站在他面前。儘管披著斗篷,夕陽的溫度仍有些灼燙,儘管他成了這副落魄模樣,她內心恐懼仍滋滋作響。明明沒什麼好怕的。艾瑟格林一刻不得喘息,白晝遭受日光炙烤,夜晚則有漫長有如永恆的苦痛等著他。主子交代他的人馬不用手下留情,還得變變花樣,若以人類標準來算,艾瑟格林已被折磨至死無數遍。德梅莎時常旁觀,起初是為了報復的快感,畢竟這個人曾追殺她至天涯海角,曾令她分分秒秒提心吊膽,然而她卻趁入夜前溜到這裡,也許是想好好端詳這位淪為獵物的獵人。

艾瑟格林遍體鱗傷,衣著破爛,身下積了一灘血泊。滑膩血液讓他的靴子不住打滑,他站不起,也倒不下,猶如受困的傀儡。這是具了無生氣的軀體,剩下幾不可察的胸膛起伏伴隨鮮血不斷滴落的細響,提醒旁人他還活著。那些傷癒合得很慢,前一晚受的致命傷還在,日曬使那白瓷般的肌膚綻開一道道殷紅裂痕,更是雪上加霜。血腥和鐵鏽味充斥德梅莎的感官,這就是聞名雅雷諸領的傳奇劍士?她想,連形同裝飾的鏽壞鐵鍊也掙脫不了!

不知哪來的膽,德梅莎靠得更近,伸手撫過艾瑟格林凌亂的雪白髮絲,再來是濺血髒汙的臉龐。光是這舉動就帶來流竄全身的戰慄和滿足,還有幾分大逆不道的滋味。她覺得自己像個孩子,因觸碰一頭猛獸卻能全身而退而興奮不已。艾瑟格林文風不動,回應她的只有傳遞至溫熱手掌的冰涼觸感。他一隻眼被弄瞎了,一行血淚凝在臉上,另一隻眼緊閉著。德梅莎很清楚那是雙什麼樣的眼睛——夜幕鑲著銀月,冷若霜刃,鋒銳不仁。那是現形的噩夢。

他再也傷害不了她了。

「我逃掉了,而你在這裡。」她幸災樂禍,「亞德爾拉德大人不會放過你的,他會毀掉你。死亡、解脫、自由,你一樣也得不到!」

沒有反應。

「為什麼對我窮追猛打?」她無意間拔高音量,「難道當年棲居雅雷的每一名血族,你都要趕盡殺絕?我所作所為,都只是為了生存呀。」我認識的人全死了。我只是想活下去。即使必須用另一種方式⋯⋯

至少那些孩子在成為食糧之前,我不僅給他們一頓溫飽,還待他們很好!

突然間,德梅莎意識到她的想法與辯解無異。突然間,艾瑟格林睜開眼睛,嚇得她趕緊縮手後退。

夕陽將完好的那隻眼染成銀金色,此刻正如熊熊炬火,惡狠狠地彷彿能燒穿她的雙眼。德梅莎打了個冷顫,內心深處不知怎地泛起一陣觸犯天威的倉皇。一望即知,亞達爾拉德大人要失望了,他千方百計想要粉碎艾瑟格林的靈魂,想要這死對頭身心俱焚,但那星光一般、新雪一般、利刃一般的眼神半是無畏的狂放,半是警醒的憤怒。他神智清明得很,他不害怕。亞達爾拉德大人要生氣了。

天色暗下。

忽聞跫音,德梅莎急忙退到牆邊低下頭去,試圖以乖順姿態降低存在感。不一會兒,亞達爾拉德翩然駕到,身後一票固定班底爭先恐後。一身錦衣的雅雷七爵之首手裡托著銀酒杯,臉上煥發著光芒,像是想到了玩具的新玩法。德梅莎遠遠嗅到杯中的鮮血氣味,嚥了口唾沫。

亞達爾拉德一如當年,光鮮亮麗、儀表堂堂。看著那男人走近,自艾瑟格林心底翻騰而上的,早已無法用深惡痛絕來形容。你想知道我是誰,想找出我的另一個名字。真可笑,過去你以客人的身分,當著一家之主的面掠奪他的財產,屠殺他的家人,佔據他的家園,玩膩了再一把火夷為平地。如今他就在你眼前,你卻不斷嚷嚷:這人什麼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