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 2, 2024
布爾貝爾記憶中永遠存在一片沙灘。
她有如靈魂出竅,居高俯瞰著這片沙灘。沙子並不細軟,海水並不湛藍,天空並不澄淨。這是片醜陋的沙灘,窮乏且毫無景致可言,它連接蒼涼的大海與更加蒼涼的大地,既留不下美好回憶,也勾不起對未來的憧憬。
螺旋槳轟鳴著。她在直升機上,即將緊急撤離,將這個爆發戰亂的國家拋諸身後。但她怔怔望著這片沙灘,怎麼也移不開視線。就好像她把大部分的自己遺落在那裡了,卻沒辦法下去撿。
有個孩子在沙灘上奔跑。烏黑的髮辮,曬黑的小臉,破舊的連身裙。像月台上依依不捨的送行人般,邊跑邊奮力揮手,大喊著。她在說什麼?布爾貝爾聽不見。螺旋槳為全世界配音了,一點空白也不留。老師,老師,不要走!
布爾貝爾再也把持不住,潸然淚下。她猛地直起身,向那漸去漸遠的小身影伸長了手,妄圖隔空將那孩子撈上直升機。一向冷靜自持的佩靈頓小姐失控了!身旁同事趕忙將她拉回。佩靈頓,放下吧,我們無能為力⋯⋯
布爾貝爾睜開眼。眩亮的光線、手掌上的沙、肌膚遭受磨礪的觸感,營造出一時的幻覺,讓她以為回到了那一刻,那片遺棄與被遺棄之人的沙灘。我冒險跳下直升機,我不相信無能為力,我答應過你,我會想辦法⋯⋯
她靜靜躺了會兒,感到身心俱疲。全力奔跑的那孩子終究沒來到她身畔。歸根究柢,這是已然變遷的時空,這是截然不同的沙灘,冰涼乾燥的風、色淺而白的沙、零星散布的嶙峋礁岩、明燦卻不灼人的陽光⋯⋯
陽光!
布爾貝爾驚坐起來,披蓋在身的長大衣順勢滑落。浸過海水、沾上沙粒的它以鞠躬盡瘁之姿倒伏在她膝上。艾雪恩的旅行大衣。她忖。她的記憶有缺口,只依稀記得在海上漂流。天亮了,他在哪裡?沙灘上沒有足跡,也許早已被浪滌洗。迅速檢查了防水袋,戰利品猶在,她將大衣馱回肩上以抵禦突襲的冷風,開始沿著綿長的無人海岸搜尋張望。
走了一會,再走了一會,她一副落難女子的模樣,打著赤腳,濕漉髮絲黏在頸項,胭脂紅的裙襬拖行在後,像尾擱淺的金魚。只不過,落難女子應該積極求救,應該急於在這僻靜海岸找到一戶好心人家,於爐前取暖,捧著熱湯、分享驚心動魄的船難故事才對。布爾貝爾反其道而行。哪兒人煙稀絕,她就往哪兒走,最好誰也不遇見。
離岸不遠處,有個隱埋在陰影中的岩洞。
像是侵入未知生物的領地。
布爾貝爾矮身擠進洞口,一束天光也設法擠進她頭頂上的岩隙,照亮了躺在沙粒間的物事。衣物:手套、外套、領帶、襯衫。金屬:染血的彈頭,一枚又一枚。畫面銜起游絲般的血腥味,隱隱約約,分不清那是真的,還是出自她的想像。
「艾雪恩?」布爾貝爾輕喚。從來不須大聲喊他。
*在我尚且無知的時期,*有一次他對她說,曾納悶你們為何在成年之後仍不斷大聲呼喚彼此,像呼喚母親的幼獸。我的意思是⋯⋯明明有那麼多聲響,那麼多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