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ch 14, 2021


塔蒂亞娜趕赴現場,那展示房所在的樓層,人潮洶湧,她不得不像身懷使命的秋鮭逆流而上,眼盯門牌,一間接著一間。

抵達時,她瞧見那扇門打開了,三五人從裡頭出來,面容平靜猶如自教堂歸返。除了其中一人,被另一人押著,仍在激動控訴:叛徒!懦夫!聲音漸在人群惶惶中滅頂。他們與她擦肩而過。為首的老人向她點頭致意。

她不顧疏散指令,忐忑溜進展示房。見到艾雪恩讓她暗自鬆了口氣。他在那裡,在柵欄後方,像屹立河畔靜觀流水的白櫻花樹,劇變中不變的景色。也許她該承認,曾幾何時他成了她的錨,當亞斯德斯克風雨飄搖,至少她知道哪兒還能安穩停靠。

她錯了。

他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整個人像是被挖空了,沒有血色,沒有反應,沒有殘餘一絲表情。那雙眼睛毫無感情地映射光線,瑩藍流光瀲灩,美得蕩人心弦。但塔蒂亞娜驀然明白,原來他眼裡的溫度來自他的微笑,來自他握著她手時小心翼翼的力道,來自他迎向夜風復又回首,對她說「就快到了」的輕柔嗓音。少了那些,那雙眼睛就只是冷冰冰的非人之物。少了那些,她幾乎不認得他,幾乎不相信眼前就是先前一同旅行、朝夕相處的那個人。

她瞪著他,害怕起來。他彷彿一片荒蕪。

滴答、滴答⋯⋯

細微聲響引她回神。她往下看。

塔蒂亞娜驚恐掩口,嚥下一聲尖叫。鮮血涓流自艾雪恩一邊手腕墜落,浸透衣袖和木手銬,點滴匯聚成泊。一汪飽滿的寶石紅,歙赩生光,緩緩漫過地板,開始吞噬潔白的羊毛毯。

之後,那些「圖書館員」用一種檢視瑕疵的聲調告訴她,很遺憾她的凡派爾表現出自戕行為——他差點就將自己的右手臂硬生生扯斷,傷處深刻見骨,不過預計兩至三天即可復原。他們認為他精神不穩定,已經採取必要措施,也著手調查為何在精油作用下,他還有這麼驚人的力量。他們告訴她,以他的狀態,再加上底座破損,恐怕無法繼續參加公開展示,除非她堅持。這意味成交價格可能會受影響。他們要她不必太擔憂:公開展示週黯淡無聞的商品在拍賣會大放異彩的事並非前所未有。

之後,她走在同一條走廊上。若是忽略空氣中仍懸浮昨日騷動遺留的淡薄緊張氣息,今日的亞斯德斯克可謂復是一幅繁盛光景。她穿過那些綺襦紈褲、衣香鬢影,穿過一只只香檳水晶杯、一陣陣品頭論足的竊竊私語,來到同一扇門前。今天,她要去見他,而不是喬吉婭。房門深鎖,小窗蓋板緊閉。他的展示房已是不見容於貴客的異象。

有人為她開門,這是她的權利。對於她的到來,艾雪恩既無歡迎,也無拒絕。他背對著她。

他們讓他坐著,背靠柵欄,兩手反銬在柵欄上,大大限制了他的活動自由。他們為他換上了簡單的襯衫長褲,那套禮服則送去搶救,修補破洞、滌洗血跡,以期能在拍賣會派上用場。牢房倉促整理過,那塊羊毛地毯染血依舊。

他們留下她和艾雪恩獨處。盛事當前,撥不出人手在場監督,也不需要。滿室玫瑰馨香,濃烈到連她都稍感昏暈的地步。

塔蒂亞娜朝柵欄走去,不確定他是否醒著。她沒有選擇那張舒適的躺椅,而是在柵欄前跪坐下來,雙腿藏進長裙,隔開地面冰冷。她謹慎地伸出一手,觸碰艾雪恩露在柵欄外的手。他的手腕纏著繃帶。她預期那隻蒼白修長的手會猛地一跳,或者輕顫一下,但是沒有。什麼動靜也沒有。

她想問他,是什麼導致他這般傷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