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ril 20, 2024


輝煌月升號的休憩廳內,盤踞著一台史坦豪瑟三角鋼琴,這將近三公尺長、七百公斤重的龐然大物於入夜後悠悠轉醒,流瀉出柔美如歌的旋律。

布爾貝爾穿越休憩廳的腳步放慢了。也好,她有要事在身,卻不該顯得匆忙。輝煌月升號這種等級的遊輪配備最先進的平衡裝置,平穩如陸地,除非遇上極端天候,否則幾乎感受不到海濤存在。但那琴聲⋯⋯那琴聲似乎將海濤呼喚、馴服,誘上船來。

琴鍵掀起陣陣波潮,層巒連綿,朵朵浪花輕靈起舞。琴聲引領浪花麇集,不斷迴旋、堆疊,最終幻化為光影斑斕的隧道。彼端柳暗花明,充滿回憶、隱然鄉愁,充滿遞嬗與流逝的事物。一首溫柔的歌,一個含蓄的邀請。倘若心有餘暇,她願走入其中,倘若彈琴的人有意,想必也能影響更多聽眾。

她緩緩繞行休憩廳,好幾盞燈集中在鋼琴上方,彈琴的人沐浴在傾注的光線下,優雅的背部向著她。她看見一身色系沉穩的訂做西裝,以緞帶簡單綰起的鉑灰色長髮流過肩頭,輝光沿著柔順的弧線閃爍。那人身形高䠷,彈琴的姿態內斂,或可說是漫不經心,撫觸琴鍵的修長手指沒有太大起伏。就像只是在盡一份義務,不求引人注目。那雙極為白皙的手在燈下近乎雪白,像是褪盡了血色。

從這裡看不見正面,但她很熟悉他的模樣。一位溫文爾雅的年輕紳士,氣質神秘、容貌俊美;一條清冷輕柔的融雪溪澗,自山中來,往霧裡去。艾雪恩是他的名字,布爾貝爾也只知道這個名字。他是此行的同伴、同事、協助者、守護者,他正依她的吩咐扮演一個角色。

他和她,他們都是獵場上的獵物——至少,他們假裝是。

馬賽里亞老大包下整艘遊輪,聲色犬馬的歡宴開個沒完,來賓個個沾親帶故,閒雜人等想混上船,非得有個名目不可。艾雪恩沒正式學過音樂,卻是天生的演奏家。憑著卓越的聽力和聽覺記憶,讓他摸一遍琴,就能不費吹灰之力複製先前聽過的曲子,完全不需要樂譜。於是,某個倒楣的鋼琴師因故上不了船,而艾雪恩取代了他的位置。布爾貝爾對自己的小手段還算滿意。航程不過數日,艾雪恩可以勝任的。

至於她自己,布爾貝爾到現在依然不敢置信,她居然將精緻亮麗的妝髮、開高衩的胭脂紅不規則垂墜禮服、珍珠銀色高跟鞋和引人浮想聯翩的純潔白花香一股腦兒全搬到了身上。更令她焦慮的是,此時此刻,縫入禮服皺褶間的暗袋藏著一張房卡。

十分鐘前,這個半路出家的竊賊才剛成就偉業,受害者是馬賽里亞的會計師米拉諾。十分鐘前,他那不安分的大手環在她腰際,他倆跳了一支試探彼此的舞。他用嘴巴問她是不是貝施科涅茨人,用眼神問她是不是故作矜持的女人。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他的舉動一下子變得加倍大膽,彷彿不再擔心會遭天譴。那片異教土地的女人與女神皆令人生畏,這艘巨輪已駛入貝施科涅茨領海。

對米拉諾而言,買賣沒有做成,對布爾貝爾而言,目的已經達到。她穿越休憩廳,臉上毫無波瀾,肢體放鬆自然。*別注意我,我不可疑,絕對沒有夾帶不屬於我的東西。*她心中暗禱,別出岔子,別橫生枝節。來到轉角處,布爾貝爾靠著牆,刻意彎身調整高跟鞋的繫帶。

第八層甲板,她低喃,聲音留在唇邊,沒有走遠。獨角鯨房

鋼琴曲輕輕搖曳的枝枒上飛出兩個小音符。她知道艾雪恩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