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uary 14, 2024


瑪克莘坐在她最愛的位子上。

窗邊角落,背靠牆面,湖綠絨坐墊。女孩靜靜窩在那兒,近乎透明,落坐時鬆一口氣的神態,彷彿順利趕在風暴前夕泊入港灣。

開店五分鐘內總能看到她出現在店門口,報到之準時,像是一放學就乘高架列車直達此地。彼時小店寂寥,人客尚未聚攏,十三歲的青春少女身邊亦不見同窗嬉笑。

有時聚精會神盯著平板,虛擬鍵盤上的那雙手飛快游移,有時抬起頭來,來去的人群或飛舞的光塵,都能引起她的關注。女孩音嗓輕細,微微弓著背,小鹿般的目光之後,躲著觀察和思量。

一盤招牌香料雞,一杯香料奶茶,偶爾偶爾,來上一份炸玫瑰球。那是只屬於她的小花園:麵粉、酥油和奶粉揉製的綠籬、番紅花豆蔻糖水的淙淙小溪、悄然綻放的朵朵笑靨。之後她會把指尖縮回毛衣袖子裡,恢復怯懦拘謹的模樣。

頻率、時間、慣例。瑪克莘似是由三要素組成。也許她很怕生,也許她很怕冷,也許她本來不是這樣的孩子。

自布恩上工以來,她便是Garuda的常客,但他對她所知不多。

他不會知道,學校如戰場,她每一天都得匍匐在壕溝裡狹縫求生;不會知道她不論寒暑都將全身裹得嚴實緊密,並非因為體質寒冷;不會知道在身懷異能的同儕之間,她是最不可饒恕的罪人——

*無異能。*師長說。*無能。*同學訕笑說。*無能的廢物。*唯一的友人在全班面前顫抖著說。不再是朋友,不再是同一人種,區隔的鐵幕轟然降落。你不會有異能,你什麼都不是。

他不會知道,這一天,她在若無其事踏進店門前去了哪兒。玻璃大樓悶住她的尖叫聲,毛衣袖子遮蓋新的傷痕,樓頂呼嘯的風刮乾了湧流的眼淚。

瑪克莘坐在她最愛的位子上。

適逢假期,小餐館座無虛席,她總算意識到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張燈結綵的街景、隱然騷動的人群、此起彼落的祝賀聲忽然都有了道理。但她仍說不出今天是什麼節日,對她而言,在外地工作的母親短暫歸家的那一兩天才叫過節。

佳節愉快,免費招待——浸在糖水裡的炸玫瑰球,和著布恩友善的微笑一同晃入她的眼簾。這位鄰家哥哥一般脾氣溫煦的店員宛如一片秋日田野,絨毯般的草坡,風車下滿開的鵝黃波斯菊。瑪克莘察覺位子是他偷偷替她留的,她用小銀匙將蘸飽甜蜜的玫瑰球剖半,舀起來細細品嚐。外酥內軟,被善待被溫暖被點燃的喜悅在嘴裡化開,瑪克莘想,原來我也能被節慶氣氛感染。

她環顧小小的店內,兩對情人、一個小家庭,一張張桌子,一方方小天地。而有位稀客獨自倚在吧檯邊,攪拌著薄荷檸檬水。那白髮青年活像某種夢幻的瀕危動物,一向來去無蹤,她至今也只見過兩回。他依然披著雲白色的長髮辮,卻褪去了那身雪鶴似的白衣裳,穿著一派慵懶的針織衫、羊毛長褲和樂福鞋,看起來就像中央區裝扮優雅的年輕人。他似乎沒那麼神秘了,似乎可親近了,他和布恩輕鬆地談笑,彷彿他倆是相約吃午餐的研討班同學。

瑪克莘不由得想起鐵幕,想起絕滅的友情,想起曾緊緊相繫的那隻手。我們要當永遠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