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uary 21, 2021


一盞燈、一扇窗、一排絨布座椅、一個搖曳的空間、一種穩定行進的速度。

塔蒂亞娜想,這些就是她擁有的全部。

這間包廂為她獨享。她坐立難安地將手交疊膝上,自嘲不知是要做樣子給誰看。塔蒂亞娜梳著端莊的髮式,穿著淑女的長裙,洋溢著品味十足、不張揚的淡香水。一層精心披掛的假象,配得上昂貴火車票。上天垂憐,如果她父親沒搞砸,如果她母親夠堅強,如果她們家能夠再多一點點好運,今天也許這會是她真實的模樣。

她在等待。不是邀請她至沙龍車廂一聚的殷勤邀約,不是相約途中碰頭的旅伴。是一條活路,而且很可能會要了她的命。

她的人生由陳腔濫調的不幸構成。屋樑上一根垂吊的繩子奪走了她父親,一蹶不振的消沉意志與酒精佔據了她母親。當時年僅十歲的塔蒂亞娜,嚐到生命剝除糖衣後的苦,明白得透澈:往後的路,沒有人會陪她走。

到了這一步,要說她咎由自取,不該當什麼殺人不眨眼走私商的情婦也可以,但塔蒂亞娜會回敬,語出批評的傢伙肯定一生風調雨順,不曉得身不由己幾個大字怎麼拼。

她懂規矩。她很小心。但還是知道太多了。如今,曾樂於以鮮花與奢華妝點她的那個男人,決定她的歸宿將會在陰溝裡,或是哪個再也不會有人找到的鬼地方,只因她在錯誤的時間地點,目擊了不該看見的一幕。

成了該死的證人。哈哈哈。塔蒂亞娜想,至少這一刻她還有力氣開雙關玩笑。接下來她會需要更多。

她離開座位,確認不會有人進來後,面向車窗。特級包廂的窗戶是豪華的大片觀景窗,隔著厚重玻璃隱隱可聞夜風呼號。塔蒂亞娜深呼吸,然後用力抬起車窗,抬到最上面。

在夏天,會有專人為出遊的紳士淑女開窗,好讓他們在愜意享用茶點的同時,還能無礙地飽覽遠處冠雪山峰層巒起伏的壯麗景致、吐納鐵軌兩側廣袤草原的野花馨香。

在冬天,只有瘋子會這麼做。所幸塔蒂亞娜夠瘋了,為了活下去。

外頭天寒地凍的黑暗咆哮著大舉侵犯車廂內的燈光暖氣。塔蒂亞娜臉頰刺痛、髮絲飛舞,後悔沒事先穿上毛皮襖。窗台抵在她腰際,帶來一陣類似立於懸崖邊緣的顫慄。

她壯起膽,探出頭去,微弱月光下,隆貝堡大橋緩緩逼近。

美稱為「天空之橋」的這段高架鐵路跨越寬闊的隆貝河連接兩岸,氣勢宏偉,十年前完工之際曾轟動一時。頂上是萬里青空,底下是滾滾長河的景色,吸引遊客萬千,蔚為奇觀。當年她對此事既不關心,也無餘裕,怎麼也料不到,十年後的今天,她即將在這座大橋做出平生最瘋狂的舉動——

她打算在列車駛至大橋中央時跳下去。

警覺也好,預感也好,塔蒂亞娜早先察覺盧本的手下跟上了車。他們發現她逃走,要來抓她了。這在意料之中,但瞥見那三個大塊頭上車,她仍感到恐懼於胸中煎熬,一路上不斷想像自己被五花大綁帶回盧本面前。那男人狀似受傷,又佯裝親切,耳語道:親愛的,為什麼急著離開我?

絕不。塔蒂亞娜咬緊牙關,兩手按著窗台,準備提起身子。時候到了。可能會死。最好盧本以為她真死了。剩下就是祈禱,能夠再多一點點好運。